不过是中蛊罢了,我也未必坚持不到神都。宿监使的应声虫我也听了,双楠村这么多人都中了挑生蛊,还能活这么久,没道理我身为捉妖师,身体却还不如他们凡体之人好。”
见他这样,谢晏兮只深深看了他一眼,并不强求,而是起身,一步跨过了他自己燃起的离火,站在了那些村民面前。
他的目光很冷,这样扫过面前摇摇晃晃形容分明极惨的妇孺老幼时,也没有任何温度,只像是在从这些人群中寻找着什么。
末了,他才道:“高大柱,你要在所有保护你的人身后躲到什么时候?”
高大柱是谁?
凝辛夷正在往程祈年嘴里倒止血的药丸,闻言回忆了一瞬,才想起来方才刑春花被她以洞渊之瞳相问的时候,曾经说过什么高家的大柱哥回来的事情。
刹那间,她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思。
蛊与妖并不完全相同。
挑生蛊附身于人,寄生于人,最初也只是虫的形态。
换句话说,最初招来……亦或者说中了挑生蛊的那个人,才是面前这一切的源头。
按照宿绮云所说的意思,这挑生蛊在服用后,会招来所思念之人的魂魄寄生,再与他们共享身体,再结合他们此刻所见到的无数寄生的男子面容,和昨日初来敲门之时,每个人口中的语焉不详,一个说自家夫君今日来,一个说自家男人过几日才能来……所有这些汇聚在一起,已然隐约勾勒出了一个真相的轮廓。
在叫出那个名字后,所有看向谢晏兮的面容上,都浮现了更浓厚的怒意,甚至有人已经踏向前了一步,俨然露出了意欲与谢晏兮同归于尽的神色!
谢晏兮却仿若未见,等了片刻却听不到任何动静后,他脸上浮现了一抹讥诮之色:“在战场上的时候,你也是这样躲在全村人的身后,所以才捡回来了一条命吗?”
这一次,一直沉声静气隐匿在人群中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放你娘的臭狗屁——!”
粗曳的声音从斜侧方响起,高大柱扒开拼命拦着他的人群,喘着粗气,面红脖子粗地看向谢晏兮:“你他娘的懂什么!你这种小白脸上过战场吗!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吗!老子他妈的拼着一身的伤,好不容易捡回来了一条命,谁躲了?!谁他娘的躲了?!谁躲谁是孙子!我呸!”
立在谢晏兮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,却有些佝偻,这样的佝偻让他看起来像是背负了一座大山,山上布满了一张张的脸,那些脸上正在露出与他同出一辙的激动和愤怒神色。
对于一名老兵来说,他可以悍不畏死,可以为了自己的家园和活下去付出一切的尊严,做出所有的努力。
却唯独不能容忍对他在战场上的羞辱和质疑。
双楠村的那些妇孺们身上所挂的面孔已经足够惊悚,凝辛夷却没有想到,竟然还有人的身上,有着比她们还要再多数倍的,密密麻麻的脸。
那些脸看上去……与其说像是挑生蛊附体,倒不如说像是一整面的、触目惊心的墓冢。
就在高大柱出现的几乎同时,凝辛夷看到程祈年腰间挂的罗盘剧烈地转动了起来。
而半空中还未散尽的神鬼虚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般,也居高临下地将实现投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。
高大柱剧烈地咳嗽了几声,他的目光在程祈年的官服上落了一瞬,瞬间变得复杂至极:“你们是平妖监的人?是……是朝廷让你们来的?”
程祈年想要直起身,很是努力了片刻,终于让自己显得稍微正式了一些,再将腰间的腰牌露出来:“在下的确来自神都平妖监。不过,此次并非是朝廷让我们来的,只是我们在陵阳郡城遇见了一位来自双楠村的说书人。此次来,也只是想要问问诸位可认识这位说书人,无意冒犯。只是如今在这里见到了妖祟,而我们身为捉妖师,本就是以保护百姓为职责,拔剑除妖,乃是我们的分内之事。”
高大柱的脸色变得说不出的复杂,他死死地盯着程祈年身上的官服,似是有话想要说,却又被这些想说的话堵住,垂在两边的手不知不觉间,已经捏成了拳。
他在看程祈年,谢晏兮却在看他。
高大柱身上的衣服是再普通不过的麻布粗衣,但他所用的腰带却并非普通百姓所能用的。
那是前朝大邺的军中才能用的皮质腰带,那腰带上有些歪斜地刻着高大柱此前所隶属的军队,上面的字被垂下来的布料褶皱遮住大半,但谢晏兮想看,三清之气拂过,自然便也能知道上面的内容。
他不关心,却并非不知道。
所以在知道上面的字时,他微微拧眉,倏而问道:“你是何呈宣的旧部?你们全村人战亡的那一场仗,是在哪里打的?哪一年?”
高大柱下意识断喝道:“大胆!竟敢直呼将军大名!”
但说完这句话,他自己却先愣住,然后自嘲般低低笑了起来。
他的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嘲讽,像是在笑天地不公,又像是在笑自己下意识反应的愚蠢:“叫便叫了,什么将军大名,我呸!就他这样的三姓家奴,也配当将军?!如今大徽若是再重用他,大徽迟早也要亡国!何狗一日不死,我一日难消心头大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