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色木然,如一具失去魂灵的躯壳,刚才的一拳似已抽尽他所有魂魄,等到大虫勉力支起身,他才回过神,随即双手合十,道一声:
“去罢。”
嗓音低沉,透着股倦意,语气却万般坚决,容不得半点违逆。
那大虫竟似通了人性,只低头闷哼两声,便窜入林中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阳光无法透入的树林深处。
少年张大着嘴,痴望着怪客背影,他仍沉浸在方才那一拳的震撼中,难以自拔,以至于并未发觉大虫已悄声离去。
而那怪客却径直走向伏身于地的李老八,俯下身探其口鼻,虽然后者仍有一息尚存,但怪客面露难色,不自禁叹了口气。
那李老八已然神智模糊,却仍在喃喃自语,怪客微微垂首,凑耳听了一阵,尔后轻抚其背,亦道一声:
“去罢。”
李老八闻声,双目逐渐混沌,忽尔眉头一展,嘴角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,便没了气息。
片叶梧桐悠悠飘下,停落在怪客肩膀,他却无意拂去,只缓缓站起身。
“阿——弥——陀——佛——”
悠长的佛号声乘着风从林外传来,带走怪客肩膀的那片梧桐叶,也带走了某些无法触及的东西,便又继续愈行愈远。
“他……还活着……对吧?”
怪客回首。
少年勉力撑出一个难看的笑容。
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男孩。
黝黑的皮肤包裹着如柴瘦骨,比同龄人矮上一头的孩子,却穿着件不合时宜,更不合身的宽大棉袄,里头早已没了棉絮,被粗劣缝上的补丁表面,偶尔冒出几缕稻草,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去年的严冬。
洗得发白的粗布裤子,染上两道显眼的深红色,血渍沿着膝盖延伸到满是泥垢的草鞋上。
被汗水浸湿的发丝,紧紧贴着单薄的后背和瘦削的脸庞,而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,又杂着股不合年龄的坚忍沧桑意味,让人不禁有些唏嘘。
但这样的孩子在辰良着实不在少数,连绵多年的战火,加之近年的几场饥荒,使得数以万计的平头百姓流离失所。而一纸“禁武令”更是让许多原本屹立于云端之上的家族,在一夜之间跌落到谷底,沦为任人践踏的对象,翻身不得。
黑暗年代,众生皆苦,珍爱之物终将以最诀绝的姿态离去,索之不得;而憎恨之物却时常伴随左右,挣脱不能。所有人都将卷入其中,无法全身而退,若想继续前行,唯有抛下慈悲,重新拾起屠刀,或许才可劈开一丝曙光。
怪客并不答话,只是伸出右手,轻抚少年头颅,食指指腹轻敲神庭、天冲、听宫三处穴位。
少年立觉耳目清明。
这是他从位友人处习得的一手独门刺穴手法。
“他死了。”
怪客收回手,冷然抛下这么一句,便扭过头去。
并非无法直视少年的炽热目光,也并非因为来晚一步而心中愧疚,他只是有些厌倦了。
厌倦了离别,厌倦了泪水。
这一路,他见过太多。
等他回过头,却见这干瘦的孩子向后猛退了一步,随即双膝跪地,膝盖上的伤口立刻又渗出两道血箭。
少年咬紧嘴唇,拼命忍耐着剧痛,眼中却并无泪水。
“高人,求您收我为徒,教我功夫。”
怪客挑眉,对于少年的反应有些微微讶异,也暗自存了些兴致。
“为何要与我学武?”
“我要杀了那头畜生!”少年昂首。
“呵。”怪客一声轻笑,“那大虫有何罪?”
少年咬牙切齿:“杀人的罪过,还不够大么?”
怪客脸色微沉:“刚才你也说了,这大虫是畜生,既是畜生,那杀生啖肉也是它本性使然,何来罪过?”
“可它……可它杀的是人呐!”
“佛曰众生平等,为何生而为人,偏偏就要高出一等?”
少年思忖片刻,说道:“我弄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,我只晓得杀人得偿命。”
怪客左手在少年肩膀轻轻一搭,将其扶起。
“明白也好,糊涂也罢,我不收弟子,你走吧!”怪客大袖一挥,背对少年而立。
孰料这倔强少年又垂首跪下,在地上叩出三道血印。
“求高人收我为徒!”
“耳朵又聋了么?”怪客有些愠怒,不禁提高些许音量,“我已说过不收弟子,站起来!”
“求您了!”少年又是一叩,血水从额头直淌而下。
怪客回过身,面色阴霾。
“若是我不答应,你便长跪不起?”
少年点头。
怪客“嘿”了一声,右手长袖鼓荡,袖中肉掌隔空向外劈出,一股气机如箭矢般射出,穿林打叶,惹得林间飒飒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