颇为前世自己有眼无珠懊恼。
想着那会儿，若是能给她个机会，让她跟在自己身边，哪怕是扮成女官模样，随他上朝下朝，到底也能开解几分心力，不至于整日郁郁，坏了身子。
可再之后，他便逐渐见了她的野心。
先是猜到她有入朝为官的念头——虽然有些不经，可她这样一个万事不肯让人的要强小娘子，有这么个想法，倒也合情理。
接着便发现，阿桢想知道的，却并不是“做个好官儿”该知道的。
从她将藏书楼里整理出的禁书一一读过，还与他彻夜探讨的时候起，他眼中她的心思便已然一览无余了。
他太熟悉这种不能诉诸于言行的野心。
甚至勾起了某些深埋在心的畏惧。
阿桢或许也和他阿爷一样，想做的不是位极人臣，也不算是为国效命。
而是有一日，迈步登上那个可踏万里河山，可掌乾坤日月的位置。
她竟会有这般想法，委实令他错愕，几番思量，便有个不经的想法浮现于心。
或许，阿桢并不是他前世熟识的那个小公主。此世的她固然也伶俐可爱，也天真稚拙，然而，她的身躯中，仿佛栖息着另一个魂。
一个经历过许多可怖的险境，甚至也经历过惨痛的背叛的魂灵。
聪颖，沉着，却又急切地想要攫夺权力。这一切，都不似是前世彼时的阿桢。那时的阿桢不会怕人害她，不会怕人舍弃她……
她像是，最后的阿桢啊。
他能重生一世，阿桢为何便一定不行？
若她，是受尽苦楚惨死后重生的她，很可以变成现下这般的。
因恐惧过，因被背叛过，所以只愿自己能强大到，再不受人欺负、再不任人摆布的地步。
不可恨，不可怕，却那么可怜啊。
阿桢本是何等直爽爱娇的小娘子，活得如此辛苦，他却没什么好的法子，能再多为她分去几分忧烦。
甚至担心他自己便是她的“忧”。
他不敢想，她若真是重生了一回，会怎么瞧他——是居心险恶的负心郎，还是无能的废物？是他骗了她，让她以为自己是她的良人，也是他没能保护好她，哪怕在她去后，都无法查出她因何玉陨。
谁还会信任这样的夫君呢，更莫说眷恋……眷恋啊，那情愫太过奢侈，前世的他做了太子后，都再也无法指望了。
若是易地而处，他大约只会恨极了薄情郎罢。
而她呢？她如何想？又如何做？
此生济王府、齐氏与沈氏接连倾颓，是否与她相关？
他保得一条性命却受了宫刑，是否与她相关？
那猜想掠过心中的一霎，沈衍便觉周身血脉一凝。
然而旋即便暗笑自己。
做久了皇帝，瞧谁都像反贼。
阿桢怎会是那样的人呢。她既不狠毒，也不深沉，连对他笑脸相迎——这样简单的事情，这样每个女子都该天生就会的事情，她都做得不那么好。
她总是掩盖不掉失去故国和亲人的忧愁痛楚。
连他，也一眼能看出来……
这样的小娘子，哪里有借刀杀人的机心。
再者，阿桢并不知晓，前世沈氏能够篡位的底子，是从济王登基后便打下的。她纵然恨沈家，也不至于报复到济王府头上，偏偏齐氏和沈氏，都是因济王才受了牵连。这显然不是阿桢在报复了。
而她还救过自己呢。
若是真恨沈氏，何不放他淹死在冰水之中，如何又为了他，得罪彼时正当宠的八皇子？
她若是不知前生事，那倒也罢。
若是记得前世如何被欺骗，被辜负，最终竟在产床上惨死，此生仍旧磊磊落落救下大约“无辜”的他，放他在身边还对他恩宠有加，那她该是多么仁善坦荡的小娘子。
多年来，沈衍也小心试探过，也察觉过她的试探，于是这念头便在心中越扎越深，终究深信不疑。
他想，无论她是也与他一样，活过那一世，还是只因机缘巧合，知晓前生发生的种种，她大约都是不打算为前生事再计较了。
她受了那么多委屈，到头来，却没想要报复他，只想护好自己罢了。
这样的她，纵然问的皆是作为帝王才该了解的事情，又有什么错处呢？
唯有登上至高的位置，才能不受任何人猜忌逼迫，好好活着。
有这样远大的愿想，怎会在初初为官时便轻怠偷懒，叫人看了笑话？
阿桢若有官职，定不会负了那一份差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