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错不错,文修能考上中专,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孩子。还在宝庆,多好啊,比上海强多了。”
“不过,现在高中都开学好几天了,中专也都开学了啊,怎么还收到体检报告呢?等你三哥回来,我就跟他说。他是主管招生的副局长呢,一个电话的事儿,肯定没问题,包我身上了。你们该早点来啊,一家人有啥怕麻烦的。”表婶娘翻出一张印有雪峰县教育局几个红字的信纸,让文修在上面写下姓名、初中学校、考号、考分等。
文修认认真真地写好。表婶娘看着直夸文修的字写得真不错,又夸他分数考得真高,聪明能干,让他们回家等消息,体检报告肯定能很快送到家里去的,路太远,就不要再专门跑过来了,等有空的时候再常来玩。
看事情办妥了,文修母亲满心欢喜地拉着文修告辞回家,千恩万谢。他们刚走出教育局大门,表婶娘就从后面追了上来。她到路边摊上买了一个大包子,叫店家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里,硬塞给文修,让带着在路上吃。
文修是第一次摸着街上的大包子。以前春节前,跟着父亲到后沙镇卖年猪肉的时候,文修有几次远远地看到过小吃摊蒸笼里冒着热气的大包子,但是从来都没有走近看过,更没摸过。
雪峰县的大包子是远近有名的。文修看着装在小塑料袋里的大包子,白嫩嫩、圆鼓鼓、滑溜溜的,就像一个白色的小气球,饱满而富有弹性,用手指轻轻压一下就微微发颤,仿佛能感觉到里面的红糖馅在流动,松开手指,包子皮又很快弹了回来,恢复了光滑的原样,浓郁甜美的红糖香味和热气飘散着,沁入心脾。
再次谢了表婶娘,文修母子赶去汽车站,等了会儿就搭上了回后沙镇的车,又转了两次车,走了几里地,坐了老牛的渡船,回到了白石村。
文修一路紧紧攥着小塑料袋的口子,把包子护在小腹前。母亲催促了好几回,他都摇摇头不肯吃,说不饿。刚回到白石村,他就一路小跑去找爷爷了。
那时候爷爷的眼睛完全看不见已经有四五年了。起初他只是看东西稍有模糊,特别是晚上看油灯的时候,总看到两三个油灯重影,以为是老花眼。后来视力慢慢越来越差,在地里干活摔了几次。爷爷是从来都不信梅山教那些法术的,就去找樟树下的张医生看,号了脉,开了方。四叔每月拿着方子去后沙镇的药铺抓药。爷爷吃了一年多的汤药,屋前屋后倒了好多药渣子,被那几只鸡用爪子刨得满地都是,每天远远地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,可就是没啥效果。后来,三叔带他又先后去镇里和县里的医院抓了药吃,也是没啥效果,视力越来越差,大白天都没法出门了。
“什么瞎子?光眼瞎子!你们看他那双眼珠子不是都好好的吗?偏偏说看不见,谁信呢?”奶奶经常这样说爷爷,还说他就是脑袋后面的那根懒筋胀了,不愿干活,找借口的,是看到家里日子要好起来了,就故意吃这么多药,要把家里吃穷:“我们都是前世欠你的,今世你来收账。每年家里的几头猪都是给你一个人养的。还有四个儿子没娶媳妇呢。你这样还不如早点扯下裤带绳吊死了好!少了一个拖累。”
刚开始的时候,爷爷还经常会和奶奶吵几句,说她“妇道人家”、“岂有此理”,后来慢慢就不回话了,任由奶奶数落。再后来,文修三叔带他去省城的湘雅医院看医生,说是青光眼合并白内障,长期眼压过高,视神经早已完全萎缩,错过了手术时机。“没用了,早两年来或许还有机会。老爷子回去,就在家好好休息,啥也别干了,也不要找医生,花钱吃任何药,就当是辛苦了半辈子,享享清福吧。”湘雅医院的眼科专家是这样对三叔和爷爷说的。
爷爷这几天一直在念叨着街上的大包子好吃,好久没吃了。没想到今天文修竟然给他带回来了一个。文修跑过来的时候,他正和往常一样,独自一人坐在门前,用两只手掌交替丈量拐杖的长度,口中念念有词:“生、老、病、死、苦。生、老、病、死、苦。生、老、病……”
文修叫了一声爷爷,跟他说从街上带回来一个包子给他。爷爷开心地谢过文修,双手摸索着接过包子,软软的,还有点热乎。
爷爷微笑着,两眼盯着手里的包子,好像看得见一样,双手轻轻掰开,托到嘴边,使劲吸了一口气,轻轻摇着脑袋,念起诗来:“珍饷贫居少,寒云万里宽;叠双初中鹄,牢九已登盘;手中有包子,何必量长短……”
“爷爷,快吃,快吃,糖都流出来了!”文修看到红糖从包子中缓缓流出来,赶紧打断爷爷,着急地推着他的手往他嘴里送。
爷爷微笑着张开嘴,咬了大大一口,把红糖馅都吃了进去,闭上眼,嚼了会儿,才恋恋不舍地慢慢咽下去,接着又咬了两口,整个包子都吃光了。
文修开心地笑了,跟着爷爷吃包子的节奏,咽了好几次口水。